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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 台北高校
很感謝地理系的郭教授的邀請,有機會來這裡,和大家分享鹿野忠雄這支影片。
我覺得,今天在師範大學來播映「鹿野忠雄」特別有意義。大家都知道鹿野忠雄是博物學家,但很少人曉得,地理系,才是鹿野忠雄的本科。更重要的,這個學校就是鹿野忠雄成長的地方。
如果大家對你們自己學校的歷史有些了解的話,就會知道,師範大學,在日治時期叫做「台灣總督府台北高等學校」,台北高校。
鹿野忠雄是在1925年來到台灣。他來到台灣時,大概只有17歲的年紀,是台北高校高等科的第一屆學生。所以,可以說這裡是鹿野忠雄成長的重要搖籃。
他在台北高校的學習經驗,也很有趣。
以日本當時的學制,要進大學讀書、當學者,一定要先經過高校的階段。他中學畢業後,大概成績不夠好,考不上日本的高等學校,不知道怎麼辦。等了一年之後,聽說台灣也成立的一所高等學校,就很高興的跑來台灣就讀了。
說考不上,是在開玩笑啦。其實他小時候就一直熱衷於採集昆蟲,中學時就開始發表昆蟲方面的論文研究。一直在野外、山裡跑來跑去。所以,大概也不是乖乖讀書,認真準備考試的好學生。
好不容易考上高等學校了,可是他也不懂得珍惜,乖乖上課。相反的,他整天盡往山裡面跑,到處爬山、作田野、和原住民交朋友。根本都沒在上課。偶而回到學校的時候,就自修學「拉丁文」。幹嘛學拉丁文?學校又沒教。因為他做生物學研究,都以拉丁文來命名生物。
我記得,那時後學校規定,如果學生曠課超過二分之一還是三分之一,就必須要退學。可是,後來算一算,鹿野忠雄整天在山上作研究,實際上課的時間還不到三分之一。
學校也很傷腦筋,才第一屆學生就出這亂子,鹿野也不是不認真,他在山上的研究,發表了很多篇論文。後來就開了校務會議,讓他留級一年。成了台北高校第一個留級生。結果他還是依然故我,一樣沒來上課。後來,校長才擔保讓他畢業。
由這個鹿野年輕時的學習經驗,其實我們就可以看到他後來成為山林研究者的樣子。然後,也可以看到當時作教育的人的態度。
2. 跨界
從台北高校開始,鹿野忠雄就一直在台灣的山林進行田野調查。即使後來回到日本東京帝大讀大學、研究所,他還是一直以台灣高山作為研究的場域。
從學術的角度來看,他可以說是一個有很多面相、很難一語道盡的研究者。
他年輕時就是個知名的「登山家」,在台灣有許多首攻記錄,或開拓出許多新的登山路徑。在台灣的登山界、自然愛好者,有很多的粉絲。像這紀錄片首映時,就來了很多荒野或登山的朋友。
他也是個「生物學者」,在當年的台灣作過非常深入的生態調查研究。幾年前,東海大學生物系,還特別辦了場國際研討會,紀念他對台灣生物學的貢獻。東海大學的林良恭教授,還特別將一隻新發現的高山老鼠,以鹿野忠雄的名字來命名。
他也是「人類學者、原住民研究」的專家,在蘭嶼作過相當長期的調查。前年,台大人類學系舉辦人類學百年特展,鹿野忠雄就是其中重要的角色。
最有趣的是,他是在「東京帝大地理科」攻讀博士學位,然後,博士論文作的是「台灣雪山地區生物地理學」的研究。結果指導教授看不下去,搞不清楚他倒底是在研究地理還是在研究生物。最後才跑去京都帝大取得理學博士的學位。
好不容易拿到了博士學位,結果,他也沒特別高興。還跟老婆說,我今天拿到了理學博士學位,可是我真正想要的是文學博士的學位。
他說想拿文學博士,不是在開玩笑。比如說,他研究生物,可是又會很細心的把這些生物在原住民的傳統名稱或知識,也一併記錄下來。像是生物學者,又像是人類學或民俗學者在做的事。
博物學家、登山家、生物學、人類學、地理學、甚至還有考古學等等。
以今天的話來講,他是個「跨界」的人。看似遊走在許多不同的學科領域,但其實仔細看他的一生,又會覺得他從一而終,很堅持。他就是走出象牙塔,實地到台灣山林進行研究,在現場獲得扎實的研究成果,而不太在乎學界的學科分際。
現在,很多人會認識鹿野忠雄,不是因為他在學術上的幾個重大研究成果,而是被他的登山文學所吸引。充滿感性的文字,可是又有豐厚的自然科學知識做背景。
劉克襄老師就說,鹿野忠雄是台灣自然文學的第一人,比他自己還早了四十幾年。
本片的指導顧問楊南郡老師,就說,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鹿野忠雄,可以說「他是台灣最後一個學術探險家!」。這「探險家」三個字,不只是形容他長期活躍台灣山林中,更可以說,他在學術研究上,不斷探索著學術邊際的可能性。
3. 拍片經驗
我就不要再多講影片內容了。待會大家可以自己看看。我們來談談拍這部影片的一些經驗。
當初構思要拍攝這支影片時,初期的資料蒐集其實有相當的困難。作為一個研究者,鹿野忠雄在日本時代,就習慣背著來卡相機到處拍照,作田野記錄。可是他自己的照片非常少。
如果大家上Wiki查閱,會看到上面的照片,是手繪出來的。那是劉克襄請人家畫的。一個帶著圓框眼鏡,戴著熱帶探險帽,臉孔白白還留著小鬍子的學者模樣。
其實我覺得那有點誤導,那張照片應該是他比較後期的形象。根本看不出來他說希望自己也能成為「蕃人」,要和原住民在山林裡一起生活、比高下的氣勢。
我自己喜歡這個樣子,這是台北高校時期的照片,就是一副原住民的模樣。
這張是我們去日本找到的,很少見、很清楚的樣貌。就是一個很精瘦、扎實,在山林裡面的人該有的樣子。
反正就是這幾張照片,連日本那邊的資料也不多。這樣要怎麼拍呢?
我們就想,那就以「足跡」的概念去想,循著鹿野忠雄的足跡,來重新回溯他在台灣的日子。
第一個想到的是,請來楊南郡老師當顧問。楊老師是鹿野忠雄的書和傳記的翻譯者。更重要的是,他也是登山家、古道研究專家,鹿野曾經去過的地方,楊老師都曾經親自走過一趟。我們就想,和楊老師重新踏查鹿野忠雄的足跡,這故事就會有個軸線了。
另一個,當時本片企劃時,師大台灣史研究所的張素玢老師開了一門「歷史踏查與文化旅遊」之類的課程。我們就和張老師合作,將影片拍攝結合進課程裡面。和老師同學一起討論,研究到雪山做歷史踏查的可能性。雪山是鹿野忠雄做博士論文研究的地方,冰河遺跡也是在這邊發現的,到雪山似乎是個不錯的決定。
我是拍歷史紀錄片的人,不是拍生態紀錄片的人。自己只有爬過玉山,沒什麼登山經驗。剛開始想的很簡單、很天真,想說,和同學一起爬山,和鹿野當時的年紀差不多,拍攝年輕人準備爬山、過程中的艱辛、困難與挑戰等等,就能夠藉此表現鹿野在雪山進行研究的樣貌了。
這計畫一擬定,楊老師第一個就反對了。
楊老師說,雪山雖然是鹿野做博士論文研究的地方。但是,當年他是自己一個人,帶著一個嚮導,沒有山路、沒有裝備,開疆闢土的去那邊做研究。今天,雪山已經是觀光路線了。輕輕鬆鬆的爬個雪山,哪能了解他當年研究的艱辛呢?
阿,老師都這麼說了。
所以,後來拍片計畫,就由雪山七日遊,再加上蘭嶼、最後又跑到日本去。算是完整的跑遍了鹿野生涯中的幾個重要場域。
雪山、蘭嶼、日本。我想說,以本片這有限的經費這大概也夠齊全了吧。
結果,我們後來邀請到荒野協會的創辦人徐仁修老師,來幫本片作主述旁白配音。我之前沒見過徐老師,見面的第一句話,徐老師就說:「你們有去婆羅洲嘛?」
婆羅洲是鹿野後來失蹤的地方。說真的,經費許可的話,我也想去那邊的叢林看看啊。
拍紀錄片就是這樣,計畫趕不上變化,永遠不會照腳本走。
其實,拍紀錄片很恐怖,我們花了10個月左右,研究拍攝這個題材。說真的,10個月的時間,哪夠真正了解這一個人?然後片子不小心得獎了,就必須上台來演講、來分享,說真的,其實什麼都不懂。很恐怖。
比如說,為了拍這片子,我們去爬雪山,慢慢的體會台灣山林的美感。去蘭嶼,拍攝大船下水的震撼。但其實,我自己真的比較認知到鹿野忠雄在做的事情,是去日本的時候。
我們去日本跑了京都、大阪、東京很多地方。要出發前一個星期,日本發生的311大地震。那時候傳說東京會有輻射污染,觀光局還發佈了紅色旅遊警戒。可是我們行程都安排好了,和日本學者也都定好時間了。我問楊老師說還要不要去?楊老師說,反正我都80幾歲了,輻射污染就污染吧。就硬著頭皮還是去了日本。
我們去大阪的「國立民族學博物館」。鹿野大部分的研究資料或當時在台灣採集的文物,都放在這個博物館。去的時候,博物館的人也不知道我們到底要什麼資料,就把鹿野的所有研究手稿,好幾十箱全部搬出來,擺了整整一個房間。
楊老師和博物館的人在那邊翻閱,隨手翻開一個紙箱,裡面都是鹿野手繪的台灣地圖。厚厚一疊,全部都是空白的台灣地圖,上畫了許多的小圈圈。然後就註明,這張是梅花鹿的分布圖;這是台灣山豬的分布圖等等。你想想看,給你一張空白的台灣地圖,讓你自己去找出全台灣的7-11,然後把他們全部標明在這空白的地圖上。這要花多少的時間?要花多大的功夫?整個台灣的的山林你要來來回回走過多少趟?
鹿野忠雄就是自己一個人在做這樣的事情。他花了多少的心力在台灣的山林上?在台灣這片土地上。
我自己也是到這時候,才真的比較感受到,鹿野忠雄是個什麼樣的人。
4. 山、雲與蕃人
喜歡鹿野忠雄的人,許多都是被他這本「山、雲與蕃人」登山札記所感動。我當初片子完成時,也很想將片名改成「山、雲與蕃人」。除了是對他的致敬,更重要的,我覺得這幾個字,可以清楚的涵蓋鹿野這個人。
他愛台灣的山林、他和原住民的友誼。更有趣的是這個「雲」。我覺得他就像是山裡的雲一樣,自由飄蕩,自由的在不同的學術領域中來回穿梭。可是又總是浸在台灣的山林裡。
鹿野忠雄是一部歷史紀錄片,可是我並不想用純歷史片的方式來拍。
拍攝這麼一個日治時期的日本人在台灣的故事,其實或多或少會有些民族主義、國族認同的糾結在裡面。有人談到日本人,就要去緬懷日本人對台灣現代化的建設貢獻;也有人提到日本人,就是國仇家恨、帝國主義、殖民主義經濟掠奪....
我覺得,拍這樣的題材,除了重新去認識那一段歷史之外,更重要的是那個時代的人的「精神」,那種堅持理想、將一輩子義無反顧的奉獻在自己熱愛的事情上面的那種執著。在現代社會裡,是比較少見了。
這是我自己拍鹿野忠雄最大的感受。
希望大家喜歡本片,也喜歡鹿野忠雄。
謝謝。